2012年4月8日 星期日

我的阿冉姑


我的阿冉姑

2008-04-09 16:50 |迴響:3點閱:9271
我的阿冉姑
媽媽說,客家人任勞任怨,挨打受罵,咬咬牙,都吞落肚裡,阿冉姑,沒有媽媽在身旁,小小年紀就在婆婆家做牛做馬,天天吃人家的剩飯,隨口拿鹽巴泡飯。
轉「來唷!阿婉!轉來食飯唷!」阿冉姑有氣喘病,可是叫我回家吃飯,每回都中氣十足,嗓子拉得又亮又長,一口標準的客家話。
太陽還沒下山呢!阿冉姑叫了又叫,長長的尾音響得對山採茶的阿明嬸都聽到了,可是我還沒玩夠呢!真不想回家,竹林又大又好玩,踩著竹葉ㄆ一ㄆㄚ響,一面走,一面找剛冒出來的筍尖,清脆地「ㄠ」一聲,好過癮!扔進籃子裡,想著晚上又有一盤炒筍絲,就很興奮。
剛下過雨,竹林裡筍子又多又嫩,套上兩靴,披件長袖工作服,就鑽進竹林找竹筍大餐了。
阿冉姑是爸爸的親妹妹,倆個人站在一起,一看就是兄妹,嘴角、額頭活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脾氣都一樣硬殼,媽媽說客家人都是這樣硬性。「兄妹嘛!」
爸爸十九歲就離家去大陸讀書,光復後回台灣,小時候賣給人家做養女的阿冉姑才開始經常回娘家,阿婆生下阿冉姑就過世了,阿公再娶,又生了七、八個孩子,客家人喜歡男子,可以下田當壯丁,女生就多半給人當童養螅,因此沒有媽媽疼愛,又得不到繼母歡心的阿冉姑在家似乎是多餘了,小小年紀就賣給苗栗坪林的黃家當童養熄,開始了她一生舛運。
乾乾瘦瘦的她,賣到黃家時,還是個不到五歲的小女孩,每天五點,雞一啼,她就得爬出被窩,到河邊扛水,然後去柴房找柴火起灶,小小的身影,就在幾個大灶爐邊走來走去,一鍋稀飯,一鍋熱水,熱水是給公婆一家洗臉用,稀飯是一家的早點,在醬缸裡挖上幾盤醬菜,放在竹桌上,等一家大小都起來。
忙完早點,小小的她,開始要下田鋤草,上山撿柴,採茶季節,還要跟著婆婆背個大茶簍上山,採呀!採呀!採得手都破了皮,晚上吃飯,拿起筷子,老聞到茶葉青澀地香。
晚上,煮完晚皈,洗了碗,還得暖水替全家準備冼腳洗身的熱水,冬天灌好兩隻熱水袋,放在公婆床上,勤快的她,小小年紀,就能把許多事做得有條不紊,但是她也逃不掉和許多童養媳一樣的惡夢,三不五時地被抽打和怒罵,遇到黃家公婆不歡喜,她的背上、腿上總要被抽上幾條紅紅的烙印,晚上睡覺,不能翻身,不然傷口會痛。
媽媽說,客家人任勞任怨,挨打受罵,咬咬牙,都吞落肚裡,阿冉姑,沒有螞媽在身旁,小小年紀就在婆家做牛做馬,天天吃人家的剩飯,隨口拿鹽巴泡飯,長期營養不良,加上勞力過多,長大成人後,仍是瘦瘦小小,又帶了一身病痛,倒是一雙手腳,做多了粗活,佈滿厚厚的繭。
乾瘦的身影,有雙不相配的大腳板,粗粗壯壯,五雙腳趾全分開貼在黃土地上,阿冉姑的腳是標準客家女子的大腳丫,走在田裡,從不穿鞋,唯有晚上,洗淨身體,才套上一雙破底的塑膠拖鞋。拿著椰殼剪的扇子,拍呀拍!瞇瞇著眼靠在門燉上打盹。
我常問阿冉姑:「他們這樣對妳,妳怎麼不逃走?」
「憨細人(笨小孩),想走,行了半路又捉轉來唷!」她咧著沒有門牙的嘴說,我一面摸著老黃狗的頭,一面看著她爬滿皺紋的臉,她是爸爸的妹妹,可是看來卻比爸爸老了二十歲。
懂事後,阿冉姑常到家裡來小住,挽著一個小包袱,幾件補得破破爛爛地唐衫,半長不短的黑褲子,一隻銀梳子,磨得光亮亮,是她最值錢的妝扮了。
每次在井邊用茶子冼完頭,阿冉姑就在井邊,拿起銀梳子用力地對著太陽梳她的長髮,稀稀疏疏的髮間,灰灰白白,我想幫她拔白髮,「無好!無好!拔一根長三根。」
阿冉姑堅持不讓我碰她的白頭髮,可是媽媽都會讓我替她拔白髮。
在我們家,阿冉姑還是沒有一天清閒,陪爸爸下田替果園除草,在竹林下結草結,當柴火,幫媽媽在院子裡種豌豆、種白菜、施肥、澆水,忙得很,她不識字,閒下來,又不會看報紙,每天的功課就是工作,天剛亮,她就提著米糠去餵雞,順便撿幾個蛋回來做早點。
媽媽說:「在娘家,不要那麼早起床!」
 阿冉姑還是維持她的老習慣,夜裡「咳!咳!咳!」一早就翻起身,忙完家小,幫爸爸採葡萄,挑水梨去市場賣……好像比在黃家還忙。
那時候,阿冉姑已經有了媳婦,可是,熄婦、兒子都不孝順她,不替她做飯,還常常罵她,嫌她是老太婆,也難怪阿冉姑一年有八個月要住我們家。
晚上吃完飯,順手拎條板凳,坐在門口聽收音機,才是她最愜意的時光。
從童年到青年、老年,阿冉姑的生活中,沒有快樂,沒有喜悅,也沒有期盼,可是她從來沒有怨嘆過公婆、丈夫、兒子,偶而嘀咕兩句,就心滿意足了。在一生悲慘的婚姻中,阿冉姑也沒有享受過丈夫一天的疼愛。
在丈夫眼中,她始終是買來的女人,踢她、打地、罵她,向她要錢,悲慘跟著阿冉姑一生。偶而那個男人來接她,矮小的身影、小小三角眼,露著兩道眼白,就惹得媽媽沒好臉色:「這種男人!」
我看了要喊姑丈的人也不順眼,畏畏瑣瑣的三角眼,趿雙黑膠鞋,一身尼龍襯衫,左邊口袋放了包扁扁的新樂園,在家等阿冉姑時,右手指上還夾了根新樂園,很節省地抽一口,把煙含在口中,久久才吐出一團白霧,媽媽在客廳踩著縫衣機,「嘎嘎嘎」替我做卡其制服。
回去後,家裡聽不到阿冉姑的咳嗽聲,還有些失落感!下午放學,也沒有人追著我,叫我喝剛泡好的熱牛奶,坐在柚子樹下,我捧了本王子雜誌,無聊地打發時間,青皮大柚子,就在我身邊幌來幌去。
要過中秋節了,阿冉姑又拎了包袱回來了,「唉!媳婦又不給我煮飯吃,說是工廠錢多,丟下孩子,就讓我帶,累咧!每個都吵!還會偷東西,不孝唷!」咕噥著撿著菜籃的菜,一把挑去枯黃的葉子,露出兩顆金色大門牙。
過節了,媽媽去頭份鎮上拎一盒月餅,每個月餅上有一圈小小的美人圖,嫦娥奔月,三桂伐木,還有關公、劉備、張飛三結義,我偷偷打開盒子,心中盤算,晚上要先吃那個。
下午,要開始準備拜拜了,父親堅持過年過節都要三牲五禮,因此少不了供上一隻雞,但是媽媽從來不敢動手殺雞,於是大部分殺雞的工作落在父親手上,阿冉姑在家,就由她操刀,我就成了幫手,拿了一隻大碗公,放在雞脖子下,阿冉姑一手拿著大菜刀,一手熟練地拎起一隻黃母雞,「雞呀!雞呀,早死早投胎!下輩子,修好德不要再做雞。」咧起大金牙,阿冉姑對著雞瞇起眼睛唸唸有辭,唸完,她用力拎起翅膀,一刀下去,對準雞脖子,還本還想掙扎的雞,此時頭一歪,瞇起眼,我連忙遞上大碗公接下一滴滴的雞血,不一會兒,大豌公盛滿了一大碗紅紅濃稠的雞血。
阿冉姑吩咐,拿進廚房碗櫥放好,等著凝結後,晚上喝雞湯。這時,媽媽在灶邊拿起熱滾滾的一壺水,準備倒在大水桶裡,讓我們拔雞毛。
坐在板凳上,我和阿冉姑,一人一隻鑷子,用力地把雞毛從白滑滑的身上扯下,瞇著眼睛的雞,很安祥地躺在大水桶裡,阿冉姑說:「以前那有雞吃!我們過節有乾飯配鹹魚,就很好啦!一年難得吃上一塊肥肉!」兩隻手勤快地拔著雞毛,大水桶邊,拔下的雞毛,一堆堆沾著水,滴答答地沾濕了黃泥地,「雞毛晒一晒,可以做枕頭。」
偶而住在後面山坡上的阿銀伯母會過來找她「打嘴鼓」(聊天),倆人就各拿把椰殼扇,坐在門檻上,一人一邊,邊拍扇子,邊聊天,薄薄的唐杉;都洗得泛白了,倆人長得好像,一個小小的巴巴頭挽在頭腦勺,一式的肥肥寬寬黑色阿婆褲,只是阿銀伯母手上還掛了一隻銀鐲子,大概年代久了,原來的白銀色,早成了黃黑色,順著她搖扇子時,一波波地在我眼前滉愰著。
媽媽讓我端了一壺茶水,阿銀伯母和金牙,大概只有在我們家,她才有被尊重的感覺吧!
爸爸有時會塞些錢給阿冉姑添些生活費,讓她買件花料子,或是買條金鍊子,可是阿冉姑總是小心地把鈔票折了又折,塞進包袱裡,捨不得用。
晚上,我在客廳寫功課,背九九乘法,爸爸在書桌寫宇,媽媽也在燈下看雜誌,阿冉姑就坐在我對面,拿塊灰布貼在袖口,「唉!阿婉要多讀書呀!妳看,我連一、二、三、四都不會,出門坐車,都會坐丟呢!識字真好!」看門的老黃,咐喝的打個大呵欠。
功課實在太多,做不完,我想早些做完,上床了,阿冉姑早把蚊帳掛起來,看我快趴上桌子了,牠一把拎起我的頭:「快!快!快做完功課,再睡,不然明日先生要打大板哪!」她最怕我不讀書,被老師打。
每次月考,拿了獎狀回來,她就高興地摸著我的頭,「真好!真好!」然後掀開唐衫,從暗袋掏出五毛錢,給我買糖吃。不過我都把五毛錢丟進竹筒裡。
上國中了,我的功課越來越多,每個星期,都有段考、抽考,和小學完全不同,每天上午、下午還得去澆校園的樹,因為學校剛成立,我們才第四屆,每個人都要負責綠化校園,天天下學,都黃昏了,晚上吃完飯,開始背書,和阿冉姑一起的時間少了。
第二年,阿冉姑好久沒來家裡,爸爸說她的氣喘越來越嚴重,不能做事,泰半時間躺在床上,爸爸常去看她,給她帶些奶粉、補品、或是拎二串瘦肉、豬肝。不過她吃得不多,爸爸每次去坪林看她,回家後老是皺著眉,不願意多說。
這時,家裡的長工,也漸漸走了,都去工廠工作,我們的葡萄園,也沒有人整理,媽媽只得找人定期鋤草,可是少人剪枝枒葡萄樹都老了。阿冉姑也沒有和我們一起採水果。
一天放學回家,媽媽紅著眼告訴我,阿冉姑過世了,爸爸去坪林送她最後一程,那晚,我和媽媽都沒有心情吃飯,走出門,星斗散落在遠方,一眨一眨,我不知道阿冉姑是不是也和星星一樣,掛在遠方,我大哭起來,風從身邊輕輕吹過,天涼了!
後記 ;阿冉姑是讓我在生命中;對客家女性有了永遠的記憶,也開啟我對客家女性研究的大門,沒有她在童年陪伴,日後不會走上對客家女性議題的關注與情懷。


迴響與引用列表

回應: 我的阿冉姑 

從小就跟著外婆及阿姨在客家村莊生活至國中畢業, 
偶有回想童年的時候,想者身邊的伯母及叔母都是客家女子,她們都刻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為公婆、為夫及子女、為夫家付出一生,毫無怨言。 
看完「我的阿冉姑」這篇文章的時候,淚水已在眼眶打轉,我好感動。心情有太多的感觸,久久無法恢復情緒。 
我也是客家女子,也有不順遂的遭遇。身邊的朋友都說我有客家女子的「韌性」。 
就因為擁有這份「韌性」的個性,所以我走過了陰霾。 
2008-04-14 00:54 | 

回應: 我的阿冉姑

我的外婆也是典型的客家女子,她生了十幾個孩子,我媽是長女,所以留下來做家事照顧兄弟們,二個妹妹一出生就送人了.印象中的外婆始終是背駝得厲害,我想應是骨鬆吧,長年累月在田裏忙,又要照顧眾多孩子們,而外公卻鎮日消遙,每天固定的作息就是上街找朋友聊天,外婆在家忙到腰都挺不直了,但是,在那個年代的客家庄,沒有人覺得外公該被指責.外婆還不是童養媳呢,她是大房死了後的繼室,也算正宮啦.
2008-04-09 20:35 | 雞蛋

回應: 我的阿冉姑 

Very touching article! Your aunt devoted her life to others. She would be pround that you wrote about her.
2008-04-09 20:28 | Monica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