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漢伯
明漢伯
明漢伯拿鋤頭的時候,常常把腳大剌剌地緊緊抓住地,軟軟的泥就印出幾道痕,爬上他的腳趾。
認識他的時候,我還很小,還沒唸小學吧!穿著短褲在果園裡追狗,是我的遊戲。或者是爬樹。
明漢伯天天來家中,幫父親鋤果園的草、替葡萄剪枝、天剛亮,我就聽到他叫門:「先生娘!涯來囉!」媽媽打開木板門,他也不進來坐,就把拖鞋留在大門口,兀自光著腳扛著鋤頭上工去了。
吃完早上的稀飯,媽媽總會拎壺茶去找明漢伯,我就歪歪斜斜地,順理成章逛進果園;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很老了,臉上有皺紋,灰色唐裝,他的習慣動作是「呸」一口痰吐在手心,再拿起鋤頭,一腳打在泥土上,掘起一片雜草。口渴了喝水,他常常就著壺嘴倒進口裡,一滴都不剩,黃昏時,要回家了,踱回家,用剩餘茶水冼冼腳,沖去泥沙,小心地踏上拖鞋,「愛轉囉!(客語:要回家了) 腳頭(鋤頭)放裡 (這裡)!」他大聲吆喝著告訴我們。
有時候,他不來工作,就是到他自己的水田忙了,我知道他不來果園,就跑到大馬路上看他,遠遠地,明漢伯牽了一頭水牛,戴了斗笠、耙子,慢慢地從馬路那頭踱來,空氣裡有油加利樹的香。
青青的樹葉,在早晨陽光裡幌動。
老水牛跳舞一樣,慢慢踩著步子,「吆!」明漢伯一拳打在老水牛屁股上,老水牛走快點了!
稻子成熟後,明漢伯還會拉著牛車慢慢走著,我就擋著路中間,耍賴想去坐一回牛車。坐牛車的感覺真好,慢慢地幌,視野寬了,街邊房子突然與我一樣高,賣豆腐的阿權伯挑著豆腐板,從我前面走過。每隔二天,我就到他的豆腐磨坊要豆漿喝;他的豆腐真好吃,就是要越過一片豬舍,好臭!
走過阿雲伯母的水田,阿雲伯母正包著斗笠,光著腳踩進水田,她的孩子,大大小小全坐在田埂上,每回她一生完小孩,第二天就下田了,早上還拿著木盆上河邊洗衣服,我只是很好奇,為什麼才一天,她的大肚子就不見了。
幾分鐘以後,明漢伯把我抱下牛車,「好轉屋家 (回家啦!)」他怕我下見了,媽媽會罵人,又到那裡去野了,媽媽不讓我隨便跑去大街上找同伴玩,她說街上壞人多,不過踏著牛車輪子,我就很滿意了。
明漢伯有時候也帶我去街上走走,他家就在街上大化宮對面,走過馬路,一排長長的榕樹,明漢伯喜歡抽二根新樂園,吃幾顆花生米。我也愛吃花生米,不過我更愛在大化宮旁邊有片小店,賣著一筒紅紅大大的酸梅,一毛錢兩顆,我含在口裡,酸酸地,很對胃口,我喜歡瞇起眼睛享受酸梅的滋味,另一顆就放在口袋裡,再滿足地走回家。我還告訴明漢伯:「別告訴涯姆唷!」它點點頭,笑著摸摸我的頭:「憨細人 (呆小孩!)」
明漢伯手大、腳大,下田工作,動作迅速,是爸爸的好幫手,也是爬樹高手,第一回教我爬樹,他在樹下指揮,「踩那隻有分枝的!」來!「再踩那邊!」一左一右,他說爬樹要膽大心細,先在樹下看方位,我的方位不外是芭樂、蓮霧,或是又大又肥的龍眼!
幾次掉下樹後,咬咬牙!再翻身上樹,對準目標,再一顆顆把水果摘入籃子,也是明漢伯的高手指點,小學三年級時,我終於可以自己摘上一籃芭樂,拿到街上的小雜貨店,賣給那個阿兵哥,一大籃才五塊,可讓我高興死了。
有時候累了,明漢伯就蹲在樹下,望著一堆比人高的青草,我有時候背著書包走過去,他說:「細妹仔(小女孩)也要讀書!」以前日據時代,讀書是少數人的權利,明漢伯和許多村子的老人一樣,沒有機會進公學堂。
下田,是明漢伯一生的工作,每天天一亮,他就到田裡除草、插秧、打穀,年輕的時候,他和村中的朋友,到外地打零工、燒木炭、到礦場打煤炭,早年到礦場是不得了的收入,年輕人坐台車進南庄採礦,傍晚一個黑著臉,帶了大花布包的便當,ㄎㄥㄎㄥㄎㄥ,敲打著腰。
「那時節,大家都出來看載礦的拖拉庫(大卡車)呢!對中港溪流域來說,早年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不外是台車、牛車,有載客的大卡車,大輪子在馬路上奔馳,還很少呢!據說過去的小朋友,唸小學,有大卡車經過校門口,老師還會領著小朋友,全部出來站一排,參觀大卡車駛過馬路的英姿。
我唸小學時,雖然沒有老師領著全體同學參觀卡車駛過的英姿,但是每回礦坑出來的大卡車,總是令人再三張望,他們到底會去那裡呢?
明漢伯早先也在礦坑裡,污了一張臉,流汗流去青春,後來年紀漸漸老了,再回田裡守著一方綠意,閒時打零工,儘管子女都長大,明漢伯可以享清福了。
「我不動,骨頭會老!」
冬天,走過馬路轉角上學,也會看見明漢伯,坐在木炭窯,幫著阿領伯燒木炭,一把又一把的相思樹鋸好,劈成長條,塞入炭窯,兩人座著。抽跟新樂園,笑著、說著!我把自己縮在夾克的領子裡,縮地駝駝的,在冬天霧裡,看著他們的背影,炭窯的白煙冉冉昇起,一頭花髮的他們,就隱在霧裡。
很多年,我漸漸長大,爬樹爬得越來越高,像隻猴子一樣,也常上樹摘蓮霧、摘龍眼、採芭樂時,也不忘摘幾個軟芭樂,給媽媽外,也讓明漢伯帶回家。
沒牙齒,明漢伯喜歡吃軟芭樂。「有鳥吃過的,才甜!」於是我老是會挑上幾個又軟又黃的芭樂。
十七歲那年,我離開家,到北部唸書,一、二週才回家,父親生病了,果園的樹都死了,明漢伯還是定期來鋤草,整理果樹,可是次數越來越少。
媽媽說:「他老了!」有一回他爬樹剪枝子,從樹上掉下來,媽媽嚇壞了!
「八十啦!」從此明漢伯就不再到果園工作。
那年,我給明漢伯上香,是明漢伯的葬禮;他參加進香團回家,剛下遊覽車,卻在馬路上,被一名十八歲的少年無照飆車,當場撞死在家門口,媽媽特別打了電話,要我向明漢伯上柱香:「他看了妳長大,別忘了看他最後一面。」
遺照上的明漢伯,張著眼睛,一抹微笑,如同他還活著,我似乎聞到他抽新樂園的味道。
走出明漢伯家,村子裡的馬路又寬又亮,剛舖的柏油厚厚實實,呼嘯而過的摩托車,一輛又一輛從身邊掠過;飛馳的卡車,也很少見到煤礦,多半都是一箱箱貨櫃,這是民國六○年代。
在這之後,我也沒在馬路上看過牛車的痕跡。
迴響與引用列表
回應: 明漢伯
讀完這篇文章 感受非常的強烈 因為我是文章中老人的親孫女
讓我重溫濃濃的祖孫情 也讓我憶起小時後 曾經數次在山野間哄騙回作者的年老父親
沒人告訴我該這麼做 只是擔心這位溫文儒雅的長者
因腳步不穩 跌入田中 因此一邊叮嚀 一邊領著路
看著這位讓村人尊敬卻也衰老漸失智的老伯伯 開門
進入庭園種滿玫瑰花的素雅房子 才放心離開 暗禱他能平安
讓我重溫濃濃的祖孫情 也讓我憶起小時後 曾經數次在山野間哄騙回作者的年老父親
沒人告訴我該這麼做 只是擔心這位溫文儒雅的長者
因腳步不穩 跌入田中 因此一邊叮嚀 一邊領著路
看著這位讓村人尊敬卻也衰老漸失智的老伯伯 開門
進入庭園種滿玫瑰花的素雅房子 才放心離開 暗禱他能平安
回應: 明漢伯
讀完這篇文章 感受非常的強烈 因為我是文章中老人的親孫女
讓我重溫濃濃的祖孫情 也讓我憶起小時後 曾經數次在山野間哄騙回作者的年老父親
沒人告訴我該這麼做 只是擔心這位溫文儒雅的長者
因腳步不穩 跌入田中 因此一邊叮嚀 一邊領著路
看著這位讓村人尊敬卻也衰老漸失智的老伯伯 開門
進入庭園種滿玫瑰花的素雅房子 才放心離開 暗禱他能平安
讓我重溫濃濃的祖孫情 也讓我憶起小時後 曾經數次在山野間哄騙回作者的年老父親
沒人告訴我該這麼做 只是擔心這位溫文儒雅的長者
因腳步不穩 跌入田中 因此一邊叮嚀 一邊領著路
看著這位讓村人尊敬卻也衰老漸失智的老伯伯 開門
進入庭園種滿玫瑰花的素雅房子 才放心離開 暗禱他能平安
回應: 明漢伯
讀妳的文章真的非常自然舒服。
記憶中許多老人家都那麼仁慈可愛,童年回憶真甘美!
真是令人豔羨喲!
記憶中許多老人家都那麼仁慈可愛,童年回憶真甘美!
真是令人豔羨喲!
回應: 明漢伯
我是徐家的蠻女,老四
收到你的回信後,心情很激動(沒想到你會回信)
一看到標題寫著"明漢伯",我就忍不住的哭了起來
孩提的回憶一下子湧現
很謝謝你幫我的阿公留上一筆
我把這篇文章拿給我父親看,父親也很激動..
父親前年得了鼻腔癌,腦及鼻腔動了一次大手術
老天保佑,癌細胞已不復見,
但他老人家的體力明顯差了些
即使己經搬來台北20幾年了,他始終認為斗煥坪才是真正的故鄉